自祭文翻译及注释
翻译
现在是丁卯年九月,天气寒冷,秋夜漫长,景象萧条冷落,大雁南飞,草木枯黄凋零。陶子将要辞别这暂时寄居的人世,永远回到自己本来的住处。亲友们怀着凄伤悲哀的心情,今晚一道来祭奠我的亡灵,为我送行。他们为我供上了新鲜的果蔬,斟上了清酒。看看我的容颜,已是模糊不清;听听我的声音,更是寂静无声。悲痛啊,悲痛!
茫茫大地,悠悠高天,你们生育了万物,我也得以降生人间。自从我成为一个人,就遭遇到家境贫困的命运,饭筐水瓢里常常是空无一物,冬天里还穿着夏季的葛布衣服。可我仍怀着欢快的心情去山谷中取水,背着柴火时还边走边唱,在昏暗简陋的茅舍中,一天到晚我忙碌不停。从春到秋。田园中总是有活可干,又是除草又是培土,作物不断滋生繁衍。捧起书籍,心中欣欢;弹起琴弦,一片和谐。冬天晒晒太阳,夏天沐浴于清泉。辛勤耕作,不遗余力,心中总是悠闲自在。乐从天道的安排,听任命运的支配,就这样度过一生。
这人生一世,人人爱惜它,唯恐一生不能有所成就,格外珍惜时光。生前为世人所尊重,死后被世人所思念。可叹我自己独行其是,竟是与众不同。我不以受到宠爱为荣耀,污浊的社会岂能把我染黑?身居陋室,意气傲然,饮酒赋诗。我识运知命,所以能无所顾念。今日我这样死去,可说是没有遗恨了。我已至老年,仍依恋着退隐的生活,既以年老而得善终,还又有什么值得留恋!
岁月流逝,死既不同于生,亲戚们清晨便来吊唁,好友们连夜前来奔丧,将我葬在荒野之中,让我的灵魂得以安宁。我走向幽冥,萧萧的风声吹拂着墓门,我以宋国桓魋那样奢侈的墓葬而感到羞耻,以汉代杨王孙那过于简陋的墓葬而感到可笑。墓地空阔,万事已灭,可叹我已远逝,既不垒高坟,也不在墓边植树,时光自会流逝。既不以生前的美誉为贵,谁还会看重那死后的歌颂呢?人生道路实在艰难,可人死之后又能怎样呢?悲痛啊,悲痛!
注释
惟:为,是。丁卯:指宋文帝元嘉四年(427)。
律中(zhòng)无射(yì):指农历九月。律:乐律。古时把标志音高的十二律同十二个月份相配,用十二律的名称代表月份。无射:为十二律之一,指农历九月。
萧索:萧条,冷落。
鸿雁:大雁。于:语助词,无意义。征:行,这里指飞过。
逆旅之馆:迎宾的客舍,比喻人生如寄。
本宅:犹老家,指坟墓。
故人:指亲友。其:语助词,无意义。相:交相。
祖行:指出殡前夕祭奠亡灵。
羞:进献食品,这里指供祭。
荐:进,供。《周礼·天官·庖人》:“共王之膳与其荐羞之物。”郑玄注:“荐,亦进也;备品物曰荐,致滋味乃为羞。”清酌:指祭奠时所用的酒。
候:伺望。冥:昏暗,模糊不清。
聆:听。漠:通“寞”,寂静无声。
大块:指大地。《庄子·大宗师》:“夫大块载我以形,劳我以生,扶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”
旻(mín):天。
是:此。指天地,大自然。
运:指家运。
箪(dàn):盛饭的圆竹篮。瓢:盛水的葫芦。罄(qìng):空,尽。
絺绤(chī xì):夏天穿的葛布衣,絺是细葛布,绤是粗葛布。陈:设、列,这里指穿。
谷汲:在山谷中取水。
行歌:边走边唱。负薪:背着柴禾。
翳翳(yì):昏暗的样子。柴门:用树条编扎的门,指屋舍简陋。
事我宵晨:谓料理日常生活。事:做。宵晨:早晚。
代谢:相互更替。
务:指从事农活。中园:园中,指田园。
载:又,且。耘:除草。耔(zǐ):在苗根培土。
乃育乃繁:谓作物不断滋生繁衍。乃:就。
素牍(dú):指书籍。牍是古代写字用的木简。
和:和谐。七弦:指七弦琴。
曝(pù):晒。
濯(zhuó):洗涤。
勤靡余劳:辛勤耕作,不遗余力。靡:无。
常:恒久。闲:悠闲自在。
乐天:乐从天道的安排。委分:犹“委命”,听任命运的支配。分:本分,天分。
百年:一生,终身。
惟:句首助词。
夫:句首助词。人:犹“人人”。
彼:指人生一世。 无成:无所成就。
愒(kài):贪。
存为世珍:生前被世人所尊重。存:指在世之时。
殁:死。见思:被思念。
嗟我独迈:感叹自己独行其是。迈:行。
曾:乃,竟。 兹:这,指众人的处世态度。
宠非己荣:不以受到宠爱为荣耀。
涅(niè)岂吾缁(zī):污浊的社会岂能把我染黑。涅:黑色染料。缁:黑色,这里用作动词,变黑。《论语·阳货》:“不日自乎,涅而不缁。”
捽(zuó)兀:挺拔突出的样子,这里形容意气高傲的样子。
畴(chóu):语助词,无意义。罔:无。眷:眷念,留恋,指人世。
斯:此,这样。化:物化,指死去。
涉:及,到。百龄:百岁,这里指老年。
肥遁:指退隐。《周易-遁卦》:“上九,肥遁,无不利。”肥:宽裕自得。遁:退避。
从老得终:谓以年老而得善终。
奚(xī):何。
逾迈:进行。
亡:死。异:不同于。存:生,活着。
外姻:指母族或妻族的亲戚。这里泛指亲戚。
奔:指前来奔丧。
之:作者自指。中野:荒野之中。
窅窅(yǎo):隐晦的样子。
萧萧:风声。
奢耻宋臣:以宋国桓魋(tuí)那样奢侈的墓葬而感到羞耻。宋臣:《孔子家语》说,孔子在宋国时,宋国的司马(官职)桓魋为自己造石椁,三年不成,工匠皆病,孔子以为过于奢侈了。
俭笑王孙:以汉代的杨王孙过于简陋的墓葬而感到可笑。《汉书·杨王孙传》载:杨王孙临死前嘱咐子女:“死则布囊盛尸,入地七尺,既下,从足引脱其囊,以身亲土。”
廓:空阔,指墓地。火:消灭,指人已死去。
遐:远,指死者远逝。
不封:不垒高坟。不树:不在墓边植树,《礼记·王制》:“庶人县封,葬不为雨止,不封不树。”作者自视为庶人。
匪:同“非”。前誉:生前的美誉。
孰:谁。后歌:死后的歌颂。
如之何:如何,怎样。之:语助词,无意义。
自祭文鉴赏
祭文起笔,展现的是一个凄清的虚境:深秋的夜晚,萧瑟的寒风刮得正紧;草木相约着一起枯黄萎去;夜色里还传来几声鸿雁南飞的哀唳。诗人终于感觉到生命的大限已到,该是辞别人世、永归“本宅”的时候了。恍惚间“嘉蔬”、“清酌”已供满祭案,“娇儿索父啼,良友抚我哭”(《挽歌辞》)的景象,依稀都飘浮眼前。诗人却将停卧棺中,再听不到那幽幽悲泣之音,看不见那吊衣如雪之景。这是一种心酸的情境:秋气的萧瑟与将死的哀情相融相映。一句“呜呼哀哉”之叹,更使开篇蒙上了苍凉气息。
在辞世的弥留之间,追索飘逝而去的一生,当诗人抚视那“逢运之贫”的清素出身,“箪瓢屡罄,絺绤冬陈”的窘困生涯时,也曾为之黯然,不过令诗人宽慰的是,清素养育了他的淳真之心,窘困也未移易他对人生的热爱。虽然不免要宵晨“谷汲”,荷锄“负薪”,朝夕出入的也只是“翳翳柴门”。然而他有欢乐,有歌声,有“载耘载耔”的怡然和“欣以素牍,和以七弦”的自得。文中所展示的诗人的平生,很琐碎,很平淡,没有官场中人车骑雍容的气象、笙歌院落的富丽。但这恰恰是诗人引为自豪的人生。从“含欢”、“行歌”的轻笔点染中描写了一位遗世独立、超逸不群的高蹈之士的身影。他“不戚戚于贫贱,不汲汲于富贵”,在“冬曝其日,夏濯其泉”的简朴生活中,在“乐天委分”的淡然一笑中,领略到了“我心常闲”的劳作之乐趣,体会到了自由不羁的人生之价值。这样度过的一生看似平淡,但较之于巧取豪夺,较之于“为五斗米折腰”而丧失独立之人格,更充实、更富足。这一节的行文,正如诗人平日的田园诗,疏淡、平远,字里行间淌满了深情。浓浓的人生意趣,融入悠悠的哲理思索,久久回味而不尽。
“嗟我独迈,曾是异兹”一节,表明了诗人回顾平生后无悔无怨的态度:营营惜生、追名逐利的生涯毫不可慕;在那污浊的世界里,适足以秽污了人的美好本性而已。诗人洁身自好,不以尊宠为荣,肮脏的东西又岂能沾染诗人的身心。置身于陇亩之中,独立于天地之间,“捽兀穷庐,酣饮赋诗”,才是值得追求的傲岸率真之人生。诗人正是这样做了,这一生已无所遗恨。所以对于即将到来的死生之变,诗人显得格外平静。诗人知道帝乡之“不可期”,他知道死去之“何所道”,自己既然已“寿涉百龄”,“从老得终”,那就任它“托体同山阿”好了,又有什么可眷恋的。在“外姻晨来,良友宵奔”的凄清氛围中,就要离去——他似乎不喜不惧,显得异样地安详。
然而,诗人对自己的一生,也并非真的一无憾意。在诗人的内心深处,仍蕴蓄着几分悲怆和苦涩。此文写到结尾,诗人的辞世之梦也已编织到了最幽暗的一幕:当诗人看见自己在昏昧中告别“逆旅之馆”、踽踽飘临“萧萧墓门”之际,虽然表现了“不封不树,日月遂过”的淡泊,“匪贵前誉,孰重后歌”的超旷,但还是发出了“廓兮已灭,慨焉已遐”的苍凉慨叹。此刻,诗人似乎对过去的一生,又投去了最后的一瞥,诗人忽然见到了另一个自己:从“猛志逸四海,骞翮思远翥”(《杂诗》)的少年意气,到“大济于苍生”(《感士不遇赋》)壮年怀抱,从对“荆轲”抗暴精神的讴歌,到对“桃花源”无压迫社会的向往。在诗人的一生中,除了“性本爱丘山”的率真外,原也有造福世界的雄怀。然而,诗人所置身的时代,却是一个“网密裁而鱼骇,宏罗制而鸟惊”的专制时代。理想被幻灭,壮志被摧折,诗人纵然“怀琼握兰”,又能有何作为,最终只能如一只铩羽之鸟、一朵离岫之云,在归隐林下的孤寂中了其一生。这深藏在内心的悲怆,在诗人离世的最后一瞥中,终于如潮而涌,化作了结语的嗟叹:“人生实难,死如之何?”
这嗟叹之音,震散了诗人的自悼之梦,也使貌似平静的祭文霎时改观。南宋真德秀在《跋黄瀛拟陶诗》中论及陶渊明时说:“虽其遗荣辱、一得丧,真有旷达之风,细玩其词,时亦悲凉感慨,非无意世事者。”《自祭文》亦正如此:在它那“身慕肥遁”、自甘淡泊的回顾中,虽然有“我心常闲”的安舒,但也有“嗟我独迈”的咨叹;那“翳翳柴门”,固然掩映着他“捽兀穷庐”的旷傲,但也不免有“闲居寡欢”的落寞(《饮酒》);“识运知命,乐天委分”是通达的,但又何尝不含有“日月掷人去,有志不获骋”的辛酸和无奈,诗人也平静,但那是饱经风霜后苦衷难言的平静;诗人也“含欢”,但那也大抵是暂时忘却苦恼的欢欣。旷达中含几多悲凉,飘逸中带几多沉重,这就是诗人陶渊明辞世前夕,所编织的最后梦境的真实色彩。
自祭文创作背景
诗人陶渊明出身于没落的士族家庭,自幼生活贫苦。早年他立下了济世的壮志,曾几次出仕,先后做过江州祭酒、镇军参军、建威参军、彭泽令,每次做官的时间都不长。最后因为看不惯当时政治的黑暗和官场的丑恶,决心不为五斗米折腰,辞官回家,亲自从事耕作。尽管他常常不免于冻饿,但他拒绝与统治集团合作的决心,丝毫没有动摇。宋文帝元嘉四年(427年)9月,是时诗人陶渊明63岁,诗人有感于自己的身体状况,于是总结归纳自己的人生,也旨在表达自己脱俗的节操,便为自己写下了这篇祭文。三个月后,诗人逝世。
自祭文翻譯及注釋
翻譯
現在是丁卯年九月,天氣寒冷,秋夜漫長,景象蕭條冷落,大雁南飛,草木枯黃凋零。陶子將要辭別這暫時寄居的人世,永遠回到自己本來的住處。親友們懷著淒傷悲哀的心情,今晚一道來祭奠我的亡靈,為我送行。他們為我供上了新鮮的果蔬,斟上了清酒。看看我的容顏,已是模糊不清;聽聽我的聲音,更是寂靜無聲。悲痛啊,悲痛!
茫茫大地,悠悠高天,你們生育了萬物,我也得以降生人間。自從我成為一個人,就遭遇到家境貧困的命運,飯筐水瓢裏常常是空無一物,冬天裏還穿著夏季的葛布衣服。可我仍懷著歡快的心情去山穀中取水,背著柴火時還邊走邊唱,在昏暗簡陋的茅舍中,一天到晚我忙碌不停。從春到秋。田園中總是有活可幹,又是除草又是培土,作物不斷滋生繁衍。捧起書籍,心中欣歡;彈起琴弦,一片和諧。冬天曬曬太陽,夏天沐浴於清泉。辛勤耕作,不遺餘力,心中總是悠閑自在。樂從天道的安排,聽任命運的支配,就這樣度過一生。
這人生一世,人人愛惜它,唯恐一生不能有所成就,格外珍惜時光。生前為世人所尊重,死後被世人所思念。可歎我自己獨行其是,竟是與眾不同。我不以受到寵愛為榮耀,汙濁的社會豈能把我染黑?身居陋室,意氣傲然,飲酒賦詩。我識運知命,所以能無所顧念。今日我這樣死去,可說是沒有遺恨了。我已至老年,仍依戀著退隱的生活,既以年老而得善終,還又有什麽值得留戀!
歲月流逝,死既不同於生,親戚們清晨便來吊唁,好友們連夜前來奔喪,將我葬在荒野之中,讓我的靈魂得以安寧。我走向幽冥,蕭蕭的風聲吹拂著墓門,我以宋國桓魋那樣奢侈的墓葬而感到羞恥,以漢代楊王孫那過於簡陋的墓葬而感到可笑。墓地空闊,萬事已滅,可歎我已遠逝,既不壘高墳,也不在墓邊植樹,時光自會流逝。既不以生前的美譽為貴,誰還會看重那死後的歌頌呢?人生道路實在艱難,可人死之後又能怎樣呢?悲痛啊,悲痛!
注釋
惟:為,是。丁卯:指宋文帝元嘉四年(427)。
律中(zhòng)無射(yì):指農曆九月。律:樂律。古時把標誌音高的十二律同十二個月份相配,用十二律的名稱代表月份。無射:為十二律之一,指農曆九月。
蕭索:蕭條,冷落。
鴻雁:大雁。於:語助詞,無意義。征:行,這裏指飛過。
逆旅之館:迎賓的客舍,比喻人生如寄。
本宅:猶老家,指墳墓。
故人:指親友。其:語助詞,無意義。相:交相。
祖行:指出殯前夕祭奠亡靈。
羞:進獻食品,這裏指供祭。
薦:進,供。《周禮·天官·庖人》:“共王之膳與其薦羞之物。”鄭玄注:“薦,亦進也;備品物曰薦,致滋味乃為羞。”清酌:指祭奠時所用的酒。
候:伺望。冥:昏暗,模糊不清。
聆:聽。漠:通“寞”,寂靜無聲。
大塊:指大地。《莊子·大宗師》:“夫大塊載我以形,勞我以生,扶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”
旻(mín):天。
是:此。指天地,大自然。
運:指家運。
簞(dàn):盛飯的圓竹籃。瓢:盛水的葫蘆。罄(qìng):空,盡。
絺綌(chī xì):夏天穿的葛布衣,絺是細葛布,綌是粗葛布。陳:設、列,這裏指穿。
穀汲:在山穀中取水。
行歌:邊走邊唱。負薪:背著柴禾。
翳翳(yì):昏暗的樣子。柴門:用樹條編紮的門,指屋舍簡陋。
事我宵晨:謂料理日常生活。事:做。宵晨:早晚。
代謝:相互更替。
務:指從事農活。中園:園中,指田園。
載:又,且。耘:除草。耔(zǐ):在苗根培土。
乃育乃繁:謂作物不斷滋生繁衍。乃:就。
素牘(dú):指書籍。牘是古代寫字用的木簡。
和:和諧。七弦:指七弦琴。
曝(pù):曬。
濯(zhuó):洗滌。
勤靡餘勞:辛勤耕作,不遺餘力。靡:無。
常:恒久。閑:悠閑自在。
樂天:樂從天道的安排。委分:猶“委命”,聽任命運的支配。分:本分,天分。
百年:一生,終身。
惟:句首助詞。
夫:句首助詞。人:猶“人人”。
彼:指人生一世。 無成:無所成就。
愒(kài):貪。
存為世珍:生前被世人所尊重。存:指在世之時。
歿:死。見思:被思念。
嗟我獨邁:感歎自己獨行其是。邁:行。
曾:乃,竟。 茲:這,指眾人的處世態度。
寵非己榮:不以受到寵愛為榮耀。
涅(niè)豈吾緇(zī):汙濁的社會豈能把我染黑。涅:黑色染料。緇:黑色,這裏用作動詞,變黑。《論語·陽貨》:“不日自乎,涅而不緇。”
捽(zuó)兀:挺拔突出的樣子,這裏形容意氣高傲的樣子。
疇(chóu):語助詞,無意義。罔:無。眷:眷念,留戀,指人世。
斯:此,這樣。化:物化,指死去。
涉:及,到。百齡:百歲,這裏指老年。
肥遁:指退隱。《周易-遁卦》:“上九,肥遁,無不利。”肥:寬裕自得。遁:退避。
從老得終:謂以年老而得善終。
奚(xī):何。
逾邁:進行。
亡:死。異:不同於。存:生,活著。
外姻:指母族或妻族的親戚。這裏泛指親戚。
奔:指前來奔喪。
之:作者自指。中野:荒野之中。
窅窅(yǎo):隱晦的樣子。
蕭蕭:風聲。
奢恥宋臣:以宋國桓魋(tuí)那樣奢侈的墓葬而感到羞恥。宋臣:《孔子家語》說,孔子在宋國時,宋國的司馬(官職)桓魋為自己造石槨,三年不成,工匠皆病,孔子以為過於奢侈了。
儉笑王孫:以漢代的楊王孫過於簡陋的墓葬而感到可笑。《漢書·楊王孫傳》載:楊王孫臨死前囑咐子女:“死則布囊盛屍,入地七尺,既下,從足引脫其囊,以身親土。”
廓:空闊,指墓地。火:消滅,指人已死去。
遐:遠,指死者遠逝。
不封:不壘高墳。不樹:不在墓邊植樹,《禮記·王製》:“庶人縣封,葬不為雨止,不封不樹。”作者自視為庶人。
匪:同“非”。前譽:生前的美譽。
孰:誰。後歌:死後的歌頌。
如之何:如何,怎樣。之:語助詞,無意義。
自祭文鑒賞
祭文起筆,展現的是一個淒清的虛境:深秋的夜晚,蕭瑟的寒風刮得正緊;草木相約著一起枯黃萎去;夜色裏還傳來幾聲鴻雁南飛的哀唳。詩人終於感覺到生命的大限已到,該是辭別人世、永歸“本宅”的時候了。恍惚間“嘉蔬”、“清酌”已供滿祭案,“嬌兒索父啼,良友撫我哭”(《挽歌辭》)的景象,依稀都飄浮眼前。詩人卻將停臥棺中,再聽不到那幽幽悲泣之音,看不見那吊衣如雪之景。這是一種心酸的情境:秋氣的蕭瑟與將死的哀情相融相映。一句“嗚呼哀哉”之歎,更使開篇蒙上了蒼涼氣息。
在辭世的彌留之間,追索飄逝而去的一生,當詩人撫視那“逢運之貧”的清素出身,“簞瓢屢罄,絺綌冬陳”的窘困生涯時,也曾為之黯然,不過令詩人寬慰的是,清素養育了他的淳真之心,窘困也未移易他對人生的熱愛。雖然不免要宵晨“穀汲”,荷鋤“負薪”,朝夕出入的也隻是“翳翳柴門”。然而他有歡樂,有歌聲,有“載耘載耔”的怡然和“欣以素牘,和以七弦”的自得。文中所展示的詩人的平生,很瑣碎,很平淡,沒有官場中人車騎雍容的氣象、笙歌院落的富麗。但這恰恰是詩人引為自豪的人生。從“含歡”、“行歌”的輕筆點染中描寫了一位遺世獨立、超逸不群的高蹈之士的身影。他“不戚戚於貧賤,不汲汲於富貴”,在“冬曝其日,夏濯其泉”的簡樸生活中,在“樂天委分”的淡然一笑中,領略到了“我心常閑”的勞作之樂趣,體會到了自由不羈的人生之價值。這樣度過的一生看似平淡,但較之於巧取豪奪,較之於“為五鬥米折腰”而喪失獨立之人格,更充實、更富足。這一節的行文,正如詩人平日的田園詩,疏淡、平遠,字裏行間淌滿了深情。濃濃的人生意趣,融入悠悠的哲理思索,久久回味而不盡。
“嗟我獨邁,曾是異茲”一節,表明了詩人回顧平生後無悔無怨的態度:營營惜生、追名逐利的生涯毫不可慕;在那汙濁的世界裏,適足以穢汙了人的美好本性而已。詩人潔身自好,不以尊寵為榮,肮髒的東西又豈能沾染詩人的身心。置身於隴畝之中,獨立於天地之間,“捽兀窮廬,酣飲賦詩”,才是值得追求的傲岸率真之人生。詩人正是這樣做了,這一生已無所遺恨。所以對於即將到來的死生之變,詩人顯得格外平靜。詩人知道帝鄉之“不可期”,他知道死去之“何所道”,自己既然已“壽涉百齡”,“從老得終”,那就任它“托體同山阿”好了,又有什麽可眷戀的。在“外姻晨來,良友宵奔”的淒清氛圍中,就要離去——他似乎不喜不懼,顯得異樣地安詳。
然而,詩人對自己的一生,也並非真的一無憾意。在詩人的內心深處,仍蘊蓄著幾分悲愴和苦澀。此文寫到結尾,詩人的辭世之夢也已編織到了最幽暗的一幕:當詩人看見自己在昏昧中告別“逆旅之館”、踽踽飄臨“蕭蕭墓門”之際,雖然表現了“不封不樹,日月遂過”的淡泊,“匪貴前譽,孰重後歌”的超曠,但還是發出了“廓兮已滅,慨焉已遐”的蒼涼慨歎。此刻,詩人似乎對過去的一生,又投去了最後的一瞥,詩人忽然見到了另一個自己:從“猛誌逸四海,騫翮思遠翥”(《雜詩》)的少年意氣,到“大濟於蒼生”(《感士不遇賦》)壯年懷抱,從對“荊軻”抗暴精神的謳歌,到對“桃花源”無壓迫社會的向往。在詩人的一生中,除了“性本愛丘山”的率真外,原也有造福世界的雄懷。然而,詩人所置身的時代,卻是一個“網密裁而魚駭,宏羅製而鳥驚”的專製時代。理想被幻滅,壯誌被摧折,詩人縱然“懷瓊握蘭”,又能有何作為,最終隻能如一隻铩羽之鳥、一朵離岫之雲,在歸隱林下的孤寂中了其一生。這深藏在內心的悲愴,在詩人離世的最後一瞥中,終於如潮而湧,化作了結語的嗟歎:“人生實難,死如之何?”
這嗟歎之音,震散了詩人的自悼之夢,也使貌似平靜的祭文霎時改觀。南宋真德秀在《跋黃瀛擬陶詩》中論及陶淵明時說:“雖其遺榮辱、一得喪,真有曠達之風,細玩其詞,時亦悲涼感慨,非無意世事者。”《自祭文》亦正如此:在它那“身慕肥遁”、自甘淡泊的回顧中,雖然有“我心常閑”的安舒,但也有“嗟我獨邁”的谘歎;那“翳翳柴門”,固然掩映著他“捽兀窮廬”的曠傲,但也不免有“閑居寡歡”的落寞(《飲酒》);“識運知命,樂天委分”是通達的,但又何嚐不含有“日月擲人去,有誌不獲騁”的辛酸和無奈,詩人也平靜,但那是飽經風霜後苦衷難言的平靜;詩人也“含歡”,但那也大抵是暫時忘卻苦惱的歡欣。曠達中含幾多悲涼,飄逸中帶幾多沉重,這就是詩人陶淵明辭世前夕,所編織的最後夢境的真實色彩。
自祭文創作背景
詩人陶淵明出身於沒落的士族家庭,自幼生活貧苦。早年他立下了濟世的壯誌,曾幾次出仕,先後做過江州祭酒、鎮軍參軍、建威參軍、彭澤令,每次做官的時間都不長。最後因為看不慣當時政治的黑暗和官場的醜惡,決心不為五鬥米折腰,辭官回家,親自從事耕作。盡管他常常不免於凍餓,但他拒絕與統治集團合作的決心,絲毫沒有動搖。宋文帝元嘉四年(427年)9月,是時詩人陶淵明63歲,詩人有感於自己的身體狀況,於是總結歸納自己的人生,也旨在表達自己脫俗的節操,便為自己寫下了這篇祭文。三個月後,詩人逝世。